--少年冰哥的清静峰求学记
清静峰君子云集,门下弟子也都讲究行事款款大方,动口不动手。就算养不成这样的习惯,入了清静峰的门,装也得装得像些。
然而这一切,在面对洛冰河时,似乎可以通通不作数。只要身上穿着清静峰弟子的衣服,肆意打骂他,不仅不会被罚,反而可以得到沈清秋的嘉奖。
百战峰峰主柳清歌曾对洛冰河下了结论:他是这届弟子中,天资最好的。
可拜了沈清秋做师尊后,洛冰河并没有像柳清歌所断言的那样一日千里,也不知是不是无形中打了柳清歌的脸。
清静峰上,弟子们读书练剑的时间十分规律,但对洛冰河来说,也是个例外。
他不用练剑,只需伺候端茶倒水,砍柴浣衣就成。
美其名曰:天将降大任于此子,于是劳其筋骨。
沈清秋曾是洛冰河的理想。
那碗拜师茶被浇下来的时候,洛冰河想,一定是自己的姿势不对,手拿得不稳,有损清净峰的颜面,师尊才如此生气。
沈清秋对谁都很温柔,真的也好,假的也罢,但是从来没有对洛冰河笑过。
真的。洛冰河有试着数过,一次都没有。
洛冰河尽着他最大的努力去做一个好徒弟,捧着那本沈清秋给他的,由明帆转交的入门心法,暗自用功。
那是沈清秋给他的唯一的东西。
一众弟子从不让洛冰河进清静峰的校场,他也未曾学过一招一式的本门剑法,连一柄哄孩子玩的木剑都没有,他便削尖了竹子,在后山跟着宁婴婴的动作,像模像样地学。
有一次被沈清秋不小心瞧见了,洛冰河本以为师尊会夸他刻苦,甚至妄想着也许明天就能入校场练剑,跟着一众师兄一起,学苍穹山派的剑法。
但是没有。
沈清秋只是慈爱地摸了摸宁婴婴的头,说她团结同门,给她放了半天的假,留下了洛冰河一个人。
那时的洛冰河虽已知道大抵已经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他,但还是有一点点期待在心里。
万一师尊是想留下我单独教导……
可胳膊上的刺痛打断了他不切实际的妄想。
早听闻清静峰峰主修雅剑沈清秋,有摘叶飞花皆可伤人的本事,如今,是真正地领教过了。
一共七片叶子,身上七道伤痕。
洛冰河咬着牙看着沈清秋远去的背影,轻不可闻地说道:“弟子受教。”
他没机会数沈清秋对他笑了几次,但沈清秋出手伤了他几次,却是数也数不完的。
再后来,是仙盟大会的绝地谷。
沈清秋见到他额间那个只属于魔族的印记时,拎起他的衣领,狠狠地扔了出去。
手上用的不是平常惩罚他的力气,直到这种时候,洛冰河才明白,过去几年他挨过的打骂,就像是在做游戏。
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沈清秋怒火冲天地问他。
一向温柔的师尊,还是生气了。
疼痛从腰间一直传到胸口,他感到自己的肋骨断了几根,胸膛像个破风箱,呼吸也一抽一抽地疼。
“两年前。”说出这三个字来已很是勉强。
沈清秋的眼光充满了恨意,捏了一个剑诀,将修雅剑重新召回手里:“怪不得你修为提升得这样快。”
身上的伤很疼,洛冰河最讨厌疼了,他本能地想大哭一场。
洛冰河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,跪在沈清秋面前,将喉咙里的血咽下去,强装镇定地道:“师尊,我可以给你解释。”
“解释什么?解释你上古天魔的血脉?好得很。”沈清秋提着剑,向他一步步走来,“今天根本由不得你我!”
那话像是刺穿了洛冰河的心脏,直直扼住了他的要害,身上一个哆嗦,险些没稳住身子。
他怔怔地看着沈清秋的脸。好疼,真的好疼。
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睛里的泪水,任由它涌出来,却一直纨绔地用袖子把眼睛抹干净。
泪水模糊了眼睛,就看不清师尊了。
“我不杀你。”沈清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,死死盯着洛冰河身后的无间深渊,“去你该去的地方。但我可以让你选,是我送你下去,还是你自己跳下去?”
“师尊……你听我解释……”洛冰河像是一口气把在苍穹山受过的所有委屈都哭了出来,胸口因为抽泣更加疼痛不堪,一口血吐在地上,血和泪混在一起,“你听我解释……我什么都说给师尊听……”
洛冰河明白,沈清秋就算心情好,也断不会听他说话,但他还是抱着一点点期待,徒劳地央求着。
他看着沈清秋向他慢慢地伸出手,洛冰河突然想到拜师的那一天,差不多也是这样,沈清秋的胳膊慢慢抬高,而洛冰河猜到了他要做些什么,却不敢相信,仍幻想着能有一线转机。
终究还是被推下了无间深渊。沈清秋推他的那一掌很轻,很温柔,就像是对别人的笑一样温柔。
洛冰河坠下的时候,仰着头,固执地看向沈清秋。
也只有这种时候,沈清秋的眼才会只看着洛冰河,没有别人。
但洛冰河还是没有等来沈清秋对他的笑。
他被无间深渊的熊熊业火吞噬,在千万怨灵的哀嚎中沉入谷底,永劫不复。
五年后,当从无间深渊里出来,再入人世的时候,洛冰河还是洛冰河,却不再是清静峰上的少年了。
梦魔说,不知究竟是洛冰河压制了心魔剑,还是心魔剑把洛冰河变成了它想要的样子,于是才变得温顺。洛冰河自从拿到了心魔剑,就连性格也变了不少。
洛冰河不否认。但有一样从未变过,如今已经不足为外人道了。
师尊终究是一点东西也没留给他,心法是假的,他也不曾学过苍穹山派的正经剑招。做了沈清秋这样多年的徒弟,竟然是连半点传承也没拿到。
旁人尚且有唯梦闲人不梦君的闲情逸致,可洛冰河没有,或者说是无从可有。世人的梦皆由梦魔一人控制,可梦魔入不得洛冰河的梦。陪伴洛冰河的只有一夜又一夜的安眠。
他曾织了一个幻境,幻境里他跪在地上,跪在沈清秋面前,像个乖巧的弟子。
而沈清秋的手向他慢慢伸过来。那上面没有端着滚烫的茶水,洛冰河的身后也没有无间深渊,沈清秋的手指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脸,碰了碰他额前的印记。
却终究是妄想罢了。
“师尊,那拜师茶奉上前,我有仔细尝过,是碗好茶,真的很好喝。”
可沈清秋没福消受那茶。
洛冰河忽然记起,仙盟大会前一天,他亲手从万剑峰取来过一把剑,名字好像叫正阳。
他当时本想着,仙盟大会结束后,沈清秋见他揣着那柄足以代表修为水平的正阳剑时,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,会不会自此真的以师徒相称。
但那剑丢了,丢在了无间深渊。沈清秋身死魂消前的最后一刻,也未曾知道他曾有一个徒弟,拿到了万剑峰最好的正阳剑。
于是天下人只道洛冰河有一把心魔剑。却不知他年少时也曾敛天地正气,走阳关大道。
正阳剑就如那碗未曾入喉的茶一般,连着洛冰河的少年欢喜一起,埋葬在了无间深渊,被业火焚烧殆尽,再也不会有人知晓。